裴司胤恨我,我是知道的,并且这是我自找的。
我还记得永昭十一年春,爹爹叫我去东院的书房,彼时我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,因为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好事从来都轮不到我。
我来到书房里,爹爹一贯严肃的面庞上多了些许柔和:“春寒料峭,晚棠昨夜歇息得可还安稳?爹爹记得你入春之时总是叫嚣着冷,今日一早便派人给你了送京城成衣铺的绒粉华衣,整整八个款式,还有炭火二十盆,晚棠可曾收到了?”
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小妾生的女儿,十多年来爹爹都对我不闻不问,吃穿用度皆与下人无异。
要是在往日,别说入春,便是隆冬之际,我和娘在偏院那漏风的破房子里相依为命他也绝不会来过问,再看他今日如此这般的讨好,我心下了然。
“今早林姑姑便带人将东西都送来了,晚棠受宠若惊,劳烦父亲费心了。”我福了福身,浅浅一笑。
爹爹起身拍了拍我的头,然后亲自带我到椅子上坐下,活像一个爱女的老父亲。
“晚棠一向懂事,爹其实一直都记得。”
我坐在椅子上表情淡淡,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寒嘘问暖。
他看我这副模样也不恼,反倒是和我唠起了家常。
“晚棠,你在槐月出生,算算时日也早就是个大姑娘了,旁人皆道我家晚棠出落的愈发漂亮了,可曾有考虑过婚配?”
我恍了恍神,心里划过一个人的名字,随即又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隐匿,我的身份怕是只能给那个人做个婢女。
最后我将目光定格在父亲苍老又圆滑的面庞上。
“小女不孝,便是及笄之后也未曾考虑过自己的婚事,没有为父亲分忧。”
父亲听到我的答复后微微松了一口气,再次扬起了假惺惺的笑容。
“依我看,晚棠聪慧体贴,兰质蕙心,是万分适合入宫的。当今圣上英明神武,可谓千年难遇的明君,晚棠入宫伴君左右,岂不是后半生荣华富贵无忧,又可光宗耀祖,何乐而不为呢?”
我的眼皮跳了跳,心里咯噔一声,但是面上不曾漏出破绽。
“能得父亲赏识,晚棠不胜感激。只不过晚棠出生卑贱,恐不配伴侍君侧。”
父亲拿起木桌上香气沁人的茶,浅酌了一口。
“晚棠可是大司马女儿,怎能如此自轻?”
我望着父亲从容地模样,淡淡开口。
“父亲心胸宽广,包容似海,在心里视所有子嗣皆平等,晚棠感激。只不过宫规森严,条条例例皆明示小女的出生无法入宫来光宗耀祖,只有各官家嫡女有此殊荣。”
父亲似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,笑了笑。
“十鸢从小被娇生惯养,个性顽劣,不曾如晚棠一般识大体,不是个入宫的好苗子。”
“至于身份,这都是人来定的,为了这家族荣耀和儿女幸福,都作不得数。”
作为不受宠的妾氏之女,入宫本该是我最好的归宿,但是我不愿入宫的原因有二。
要知道本该入宫的是我的姐姐楚十鸢。
楚十鸢是正妻所生的嫡女,血统纯正尊贵,自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,与我可以说是云泥之别。
而听父亲的意思是叫我顶替楚十鸢的嫡女身份入宫。
一来这是欺君之罪,如若事情败露,别说身败名裂,便是这十条命都不够我还的。
二来当今圣上早已气数将尽,命不久矣,宫中有人秘传其活不过一年,且不说我嫁与一个糟老头子,若他驾崩,我指不定还得跟着去陪葬。
我攥紧了衣角,心中有些凄凉。
“父亲,容我考虑一下。”
他笑着应允了。
“好,给晚棠三天的时间,考虑好了就来和父亲说。”
之后他便亲自送我回到了房间。
便是考不考虑又如何呢?
我坐在那冰冷的房间里,本欲将这些可笑的慰问品都丢到一边,但是看到躺在那张残败木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时,我的又心一紧。
如果要说实话,楚十鸢作为嫡出大小姐是十分够格的。
相貌出众,大气端庄又温柔贤淑,琴棋书画无不精通,为人处世也没有大小姐的架子,待人和善,挑不出任何错处。
便是待我也极好,是唯一一个未曾欺负过我的姐姐,甚至于说我与她平日里也如闺中密友般亲密。
诚然她很好,但是我也不愿替她入宫。
凭什么呢?
我的出生本就卑微,从小与婢女们一同成长,缺衣少食是常事,父亲也未曾来探望过几次。
母亲体弱,地位低下,受人欺,夏日缺冰,冬日无炭,我的单衣是母亲亲手缝的,棉衣是母亲嫁妆里的。
这样的生活我忍受了十几年,本想着这样了却残生也罢了,却没想到我还得给人做替身去到那一眼看得到尽头的深宫。
就算替代的那个人是曾待我极好的楚十鸢,我也不愿。
我此生已足够悲惨,平淡了却残生已是我前些年积德所换,而楚十鸢的前半生早已将好处占尽,而入宫便是楚十鸢后半生的宿命,凭什么要我替她受着?
我坐在床边,一夜无眠。
第二天,我去前院领月钱,前几个月的月钱早已一拖再拖,母亲的身子也愈来愈弱,这个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然而这次却很轻易就领到了,我知道一定是父亲提前嘱咐过。
在我准备出门去给母亲买补药的时候,守在门口的仆从们都在小声的窃窃私语,像是在说太子来了。
在听到太子两个字时我的脸颊蓦然的有些红,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,然后微微侧身,向大司马府门口望了一眼。
一身华服锦袍,金龙点缀边角,俊美非凡,脚步轻快,风姿卓绝。
脸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,墨发垂落肩侧,衣袂翻飞,说不出的飘逸出尘,而便是这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又难掩身上的帝王威严。
是裴司胤。
我定定地站在司马府门口,一时间竟忘了行礼。
裴司胤见我站在门口不行礼也不恼,倒是眉眼含笑,摸了摸我的头。
“晚棠,几日不见,怎么变成小傻瓜了?”
我的心跳在他触碰我的那一瞬间立马加快,我抿了抿唇,捏紧了衣角,然后福了福身。
“还望太子殿下恕罪!”
裴司胤轻轻笑了笑,不甚在意,然后玩笑道。
“晚棠长大了,也开始拘泥于这些虚礼了。”
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,眨了眨眼睛。
“太子殿下又取笑我。”
裴司胤垂眸,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,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很大且包装精美的盒子。
“这是给你的礼物,看看喜欢吗?”
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,里面是些胭脂水粉和女眷们都喜欢的小饰品,这成色和款式,一看就是宫里上等的好货。
而这些饰品的下面放有许多的宝玉和簪子,定是价值不菲的。
裴司胤每次来司马府都会给我捎带很多礼物,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,他笑着说是因为我讨人喜欢。
但其实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是楚十鸢的妹妹,也是楚十鸢的好姐妹。
楚十鸢自幼便与裴司胤熟识,两个人一起长大,且都出生高贵,是众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和金玉良缘。
而我作为楚十鸢的好姐妹,自然就有机会与裴司胤相识。
几年前的某一天,裴司胤来找楚十鸢时撞见了我与婢女们同食。
至此之后,他每来找楚十鸢,便必会给我带些礼物。
所带之物除了女儿家们会喜欢的新奇玩意外,多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,足以让我用来添补家用。
我拿着盒子有些不知所措,我怎么好意思每次都收下这些东西?
“承蒙太子殿下厚爱,晚棠不胜感激。只是这礼物过于贵重,晚棠实在是承受不起。”
微风轻拂,额发飞扬,裴司胤笑容谦和。
“这可是我专门挑的礼物,你怎能不好好对待我的好意呢?”
我无奈地叹了口气,然后微微低了低头,生怕他看见我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。
“谢过太子殿下,那晚棠只好厚颜收下了。”
见状,裴司胤低低地笑了笑,然后像逗小孩般揪了揪我的耳朵。
我又羞又恼,急忙推开了他。
“裴司胤,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!”
裴司胤眼睛弯成月牙,眸光温柔。
“刚刚还尊称太子殿下,现在就开始叫裴司胤了?”
我一时有些气结,他就喜欢在这种时候摆“太子架子”。
见我无语凝噎,裴司胤也不再为难我,只轻笑了一声,愈发好看得不真实。
“你姐姐在哪?”
他在问楚十鸢。
我压抑住心里的苦涩,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“在内院。”
裴司胤点了点头,然后便如往常一般走向了内院。
身上还残留着裴司胤手指的余温,我看着他走向楚十鸢的背影,不由的有些失神。
随后我猛的惊醒,我恐怕是疯了。
裴司胤和楚十鸢两情相悦,他们才理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而我只配做一个局外人。
于是我不再胡思乱想,加快步伐往医馆走去。
母亲身体已经无比虚弱,再容不得耽搁了。
从医馆取药回来后天色渐晚,于是我加紧去厨房给母亲煎药。
去厨房时我偶然路过了后花园,只见楚十鸢紧紧地缩在裴司胤的怀里,而裴司胤则温柔而宠溺地望着她。
那目光如刀绞般刺痛了我的心扉。
我才是小偷,悄悄占取别人温柔的小偷,这一切本就不该是属于我楚晚棠的。
于是我默默收回了目光,向厨房走去。
心事重重地煎完药之后,我让母亲服下,并服侍她好好睡下。
我则望着皎洁的月色,心里泛起一丝酸楚。
待裴司胤登基后,楚十鸢一定会是皇后吧。
那我呢?
我替楚十鸢进宫去了却这凄惨的后半生。
真是可笑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