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
更新时间:2024-05-14 14:20 | 字数:2602 字

还不到三天的期限,父亲便等不及了。

因为宫里有人来催,来问大司马的女儿为何还不进宫,可否是对这门赐婚不满?

又是一个黄昏,我独自在厨房煎药,父亲二话不说便冲了进来。

“晚棠,爹对不住你,只是这皇命难违,身不由己。”

我神色淡淡,沉默不语,从容地煎完药之后便看向了他。

“何时进宫?”

父亲刹时眉开眼笑,激动而欣慰。

“有你这样的女儿,便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。”

我冷笑一声,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。

惺惺作态,谄媚虚伪。

父亲欣喜的开口。

“入宫时间在十五日后,这几日你便留在府上学学宫规,然后陪陪你母亲。”

我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,然后就端着药回到了房间。

母亲的身子是越来越虚弱了,几年前因为没钱看病,旧疾未曾根治的基础上再患新病,拖到现在连下床都困难。

待我回到房间后,本该躺着的母亲却坐靠在了床上,慈爱而怜惜地望着我。

“晚棠,娘这辈子没出息,害得你也和娘一起受苦了。”

我用力摇了摇头,擦去了母亲额头上的汗珠。

“晚棠不苦,从小到大,娘都待晚棠极好,只要能和娘在一起,晚棠就开心。”

然后我用勺子给母亲服药,母亲顿了顿,然后开口喝了下去。

“晚棠刚刚去干嘛了?怎么出去了这么久?”

我想到了刚刚和父亲的对话,强迫自己笑得自然一点,我还没把父亲要我替楚十鸢入宫的事告诉她,我怕她心里受不住。

“刚刚在院子里摔了一跤,回来的时候便走得慢了些。”

母亲有些忧虑地点了点头。

“磕到哪了吗?”

我摆了摆手,然后站起来动了几下。

“瞧,我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呢,这府里若是举办一个什么运动比赛,我铁定能获得名次。”

母亲无奈地看着我笑。

“好了,没伤着就好。”

紧接着,我继续将药往母亲嘴里喂。

母亲先是看着这药但笑不语,随后又将我喂的药喝完。

待我拿着药碗转身走到木桌边时,母亲想要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,却又沉默了。

借着月色昏黑,娘看不清我眼中的泪花,我轻轻地开口。

“城西悬医阁又来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师,且等明日一早我便去为娘寻医,娘一定会健康长寿的。”

母亲但笑不语,然后摸了摸我的头。

“晚棠,明日别去医馆了,便在这别院陪陪娘吧。”

我用手擦了擦眼睛。

“娘,你的身子再拖不得了。”

母亲虚弱地张了张嘴。

“可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?”

怎会不记得呢?这是我深深印在心上的日子。

“是娘的生辰。”

母亲似是有些疲惫,微微合上了双眼。

“前些年的生辰,晚棠都在四处为娘求医,已许久未和娘一起团聚了,今年娘别无他想,只愿能多看看我的女儿。”

我的声音微颤。

“好。”

于是第二日一早,我便开始为娘准备些吃食。

说是娘的生辰,但我依稀记得幼时是娘在拂晓之时,便搜刮出她仅余的铜钱,精心购置我喜欢的吃食。

无论多贵,无论天气多么恶劣,只要我想吃,她便是砸锅卖铁,挨饿受冻也要为我买来。

现在娘躺在床上行动不便,该换我为她做些什么了。

娘见我忙前忙后,打心底里感到欣慰,那双温柔又漂亮的双眸里泪光涟涟。

这一整天我们都在一起,聊聊往昔,笑笑今朝,而未来如何,我们都在今日暂且放下。

如今我只愿娘能多唤我几声晚棠。

可惜我的预感往往是对的,母亲如此这般,实是心里早有打算。

那是在她生辰的两日后,我一早醒来便发现她不在床上。

我慌了神,四处寻找她,未果。

后来只在那张老旧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。

她说她自知身体残破,命不久矣。

她说这么多年来我为了给她寻医已经奔波了太久,昂贵的药费和诊疗费更是增添了我的负担。

与其继续依附着我苟活,不如早些了断,让我的肩上少些担子。

她说她不愿做我的累赘,不愿看着我为了给她求医而四处奔波,不愿看着我为了付昂贵的药费而吃些残羹剩饭。

“别再为了娘而活得那么艰难了,娘不想看到我的女儿只为了给我买成堆的药而低声下气,而是想看到她像同龄姑娘们一样穿着喜欢的裙子,做想做的事。”

看到这里,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。

我发了疯似的在偏院四处奔走,之后便往司马府外的边郊跑去。

母亲曾说过,她最喜欢府外边郊的小河,河水朝东流,东边是她的故乡。

我一路狂奔,顾不得凌乱衣裙和未曾梳理的头发,逆着风跑到河边。

河边流水潺潺,剔透见底,有鱼儿嬉戏打闹,有落花飘零其间,却没有那个曾温柔地望着我笑,唤我晚棠的身影。

然后我在河流旁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了那个母亲亲手缝的香囊。

我跌坐在岸边,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。

前方景色为何,我一概不知,眸中的光早已泯灭,目之所及是白茫一片。

我的心凉得透彻。

娘,你可知道,晚棠不能没有你,晚棠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过累赘。

晚棠日夜奔走,寻求良医,吃这残根剩饭,一点也没觉得苦。

晚棠只想与娘一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。

那日我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,不知道在河边坐了多久,也不知道河水何时浸湿了我的衣裳。

直到深更,我的全身被冻的僵硬之时我也未曾缓过神来,手里死死地捏着那个香囊。

那夜,我记得裴司胤来找我了。

彼时我僵硬地靠在岸边,像一具木偶一般毫无血色,任凭狂风刮过,流水淌过也一动不动。

裴司胤找到我后,将自己身上的寒衣脱下,轻轻地把我包裹住,于是,一阵淡淡的龙涎香萦绕便在了我的周身。

他身着一袭碧蓝锦袍,姿容清冷,光风霁月,便是在这苦寒的深夜,也似那东南美玉,落得昆仑一隅,月光倾泻而下,良玉纯白无暇。

“晚棠。”

我望着河流无动于衷,像是忘记了该如何说话。

裴司胤伸过那只修长白皙的手,低垂着眉眼。

“我来接你回家。”

家?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。

我麻木地任由他拉起我。

但是由于在河边冻了太久,我的双腿早已麻木,裴司胤刚拉我起来,我便又差点跌了下去。

裴司胤立即接住了我,然后轻叹了一声,将我背在了背上。

裴司胤的背上暖暖的,要是换作平时我恐怕会偷偷脸红几个日夜,但是现在我满心满眼都是我娘永远的离开我了。

一路上,裴司胤步伐很快,到司马府的时候,我的泪水早已浸湿他的锦袍。

刚踏进司马府,楚十鸢便十分焦急地来门口迎接。

她身着浅粉襦裙,乌发雪肤,樱唇粉腮,面似芙蓉,眉似柳。

“阿晚!爹爹不许我出门,只许我在这门口候着,我担心你,便叫司胤去河边寻你,可算是找到了,你还好吗?”

我勉强地朝她点了点头,她便立刻叫裴司胤背着我回房间。

回到房间后,楚十鸢摸了摸我的额头,焦急之色浮上眉间。

“阿晚,你发烧了,我去请郎中。”

我躺在床上摇了摇头。

“十鸢,我身子骨好,不必请郎中了,我躺一躺便可。”

“我只是,有点难过。”

楚十鸢紧紧地抱着我。

“阿晚,你还有我。”

裴司胤在一旁站着,而我在楚十鸢的怀里默不作声。

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。

前半生过得与婢女无异,唯一的牵挂也离我而去,我所爱的人喜欢我的姐姐,而我还要替我的姐姐去嫁了那即将驾崩的圣上。

实在是窝囊。